我是他姨父,民国年间曾在港岛磷矿山做过账房先生,现已年过花甲,而他却是生机勃勃的青年人。
今年初春,他带着他年轻的妻子来舍探望过。他二人都酷爱文学,得一篇佳作往往废寝忘食而共读达旦。此次,他们偶然于故纸堆中发现我昔年的港岛日记,硬要带回细读。因那时热血方刚,也喜欢咬文嚼字,故写了些文学日记,却几经战乱辗转,丢失甚多,剩下几篇也残缺不全。今遇这两只"文学虫子"非要啃此残卷不可。事后,他们又拟题归纳,嘱我作序,并促我公之于众,我想也无甚不可,遂偿其愿,也可使今之年轻人窥见昔日之一斑。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 晴
今天是小年。矿山肃老板的太太与小姐们都身着盛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客厅里畅谈风生。他们谈到狼,肃二小姐说:"从未见到狼是啥样的,但很怕"。二姨太说:"傻孩子,狼与狗差不多,见人只会汪汪地叫两声,有什么好怕的!""见它的主子也会摆摆尾巴吗"!肃二小姐仍不解地问。二姨太答:"我想是会的。"其实在座的三位姨太太及三位小姐谁也没见过狼,尽管当时的狼遍地都有。
做为一位账房先生的我,是从不跟小姐们开玩笑的,与太太们也很少。因为有次与肃二小姐说句玩笑话,竟被肃老板狠批了一通,并说以后如果再遇到这样一次,就可断定有不轨动机。
今天过客厅前,偶然听到她们在谈狼,我禁不住跨前一步说了几句:"二姨太所谈很有见地。不过狼与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要么就不称为狼。如狼嘴尖尾长,这是外貌上;更重要的是本性上,狼是见什么人都吃的,不管你美丑、高矮、胖瘦或者是男还是女,不象狗见它的主子总是摇头摆尾。这一点狼更残忍些,也更高级些。"太太与小姐们"嘘--"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肃老板过来了,他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身旁的办事人外号叫猴子的随着老板边走边点头哈腰地:"嘿嘿,肃老板,水烟装好了,请你过瘾……"
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 雪
今年是大尽过年。傍晚,结完了账,我冒着大雪踏上了归途。从港岛镇到我家有四十华里。
临行时,肃二小姐披着风雪斗蓬,冒着漫天的飞雪将我送至门口,并递给我一条围巾,我将她的手推回,说:"谢谢你了,围巾我是不能要的,但有你这一片心,不论多么寒冷我都会感到温暖。"她那白净而俊秀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喃喃地问:"你不怕遇到狼吗?"我说"能否遇到很难说,就是遇到了,总还要想点对付办法。"我看她还说点什么,心想:"肃二小姐生性乖僻,不大遵守闺房的清规戒律,因而肃老板对其管教甚严。此次出送,必是拿出十二分胆量来的,如若被肃老板发现或被肃老板耳目告知,肃二小姐必遭禁闭思过,我这账房先生--吃饭碗也将打得粉碎。"我催她快回,即转身登程。
雪愈来愈大了。被北风扫荡的雪花打到脸上,使人睁不开眼睛。夜完全降临了;路全被风雪弥漫,只能映雪前行。
约莫一半路,突然看到左前方有一群黑点在动,并发出嗷嗷的叫声,凭经验,那是狼群。一会儿,它们似乎发现了我,向我这里狂奔。五十步远了……这可怎么办哪?可谓之上下无路,四处无援。
猛然想到,怀中尚揣有四盘鞭炮,或许能解眼前之危。那鞭炮本是为回家庆年所买的,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急忙解开旧羊皮短袄,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一盘鞭炮,展开挂到从路边小树上折下的一根枯枝上,将树枝一头插入雪地,划火柴欲点,不想一连划了五支,都被风吹灭了……
不好!一只狼已扑到我身上了,幸亏穿的皮衣,那一只爪子并未抓透,其他八九只也相继扑了过来。"吾命休矣"--一丝念头长到脑际。
不过--幸好第六支火已划着,靠近鞭炮,紧接着"嚓啦"一声,鞭炮"劈里啪啦"地欢叫起来。我急忙拔出树枝挑住鞭炮,转了三百六十度,炸开了雪夜,打破了沉寂,赶走了死魂。只听"呜--"那只最大的灰狼首先奔走,其他的也"唰--"跟着逃窜。
哦,狼是怕声的,无怪乎,古人曰:以石击声,则豺狼遁。狼虽然出恶,实有虚弱的一面。
农历十二月三十日 阴
雪停了,天呈铅灰色。
昨晚的一场惊吓仍有余悸。幸有年过古稀的双亲以及出嫁归省的姐姐的安慰,心神稍定。小外甥拼命地抓住我的衣角嚷着要鞭炮,我把仅剩下的一盘交给了他,他高兴地跑去拔那供桌上的香火,被外祖父严厉地喊了一声,急忙将小手缩回,围着妈妈直打转。她找了张草纸卷起后,放到锅盖上搓了搓,然后用打火刀敲打着火石将草纸引着。我不自主地掏了掏口袋,火柴已用尽了。
小外甥放起了鞭炮。我站在供桌前,凝望着刚请上来的"神主"却有几分悲情上升。
父亲腰患老寒病,一到冬天,即卧炕不起。
家中无柴,下午我只得取过一把旧镰刀,背起架子上山砍柴。
山路是很难走的,爬缓坡,踏积雪,如不小心,将会来个嘴啃泥。然而,因从小走惯了,无所谓。
按季节,老农经验:"小雪出园,大雪封山。"却似我等家庭,在二寒季节中仍需寻山谋生。因昨晚一场大雪复盖,只有高树及部分荆条出露,我赶忙砍了些。说是砍,地主的山岗是不能去的,被他们发现将是自讨苦吃;其他人的山岗也是不能去的,人家毕竟是人家的,砍了人家的柴,虽说他们不一定去告官,刻薄一通,脸上将会火辣辣的。自家又没有山岗,怎么办呢?好在想起西邻李四嫂曾说过:"大兄弟,如果缺草烧,可到我家地边去拣点,虽说我家也不多。"她说是允许拣草,并没说允许拣柴;可草已被大雪压住,哪里去拣呢?
已近黄昏,我只好硬着头皮在李四嫂田埂上砍下几棵干柴,又在路边上拣了些,捆好,准备回转。正路过地主陈二的山岗一侧,突然觉得背后人有来揪,转身一看,见一张气势凶凶的脸,一对鸡蛋大的眼睛瞪着我。那是陈二的狗腿子小二,我见他那气势,就首先恐惧三分,又见他手中提了一支土枪,就惧怕五分了。可听他一说:"你为什么偷我家的柴!"这分明是诬赖,我就一分也不惧怕了,扔下柴,直了直腰:"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偷了你家的柴?"他扬起巴掌向我脸上打来,我急忙将镰刀一举"你来"!他又缩了回去,而抡起土枪--本来是无事出来打野兔子的,却狗仗人势地训起人来了。一场恶斗就要开始……夜幕已降临了。
突然,"呜--"一阵响声,一听就知,是狼在窜叫。小二急忙向西南村中急跑,我也背起柴另取路向东南村中奔去。小二所走之路在崖顶,他首先被狼发现;一群狼向他猛扑,慌张中,他将土枪板机一扣,满满一枪铁砂子打了出去,因枪法拙劣,未中。但狼闻响声,反向沟中奔来,正是我走之路。眼看要追上了。我忙爬上崖顶,见小二已无影无踪。狼扑上来了,我镰与它们拼搏。说也奇怪,那只最凶的大灰狼象是我昨天见到的那只。此时猛地被它咬了一口,伤在小腿上,我忍着痛,还手一镰,伤到它脖子上,但看来伤势不重,因为它还很凶。
其他狼见自己的主子受伤,更凶猛多了,一齐吼叫起来,红着眼猛攻上来。"大事不好!"我脑子一闪念,且战且退,见退到一块二丈多高的大石旁边,虚晃一镰,飞身登上大石顶部。狼们迅速地将巨石团团围住,十几对贪婪的目光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
夜愈来愈沉了,北风掀动着松枝呼呼作响。因激烈的搏斗,我身上还是热乎乎的,我曾几次拿镰敲打着石头,企图将它们吓跑,可每敲一次,开始震惊一下,一会儿又复常态。我准备好了,它们上来一个,我就削掉一个。就这样,它们上不来,我也下不去,相持一个通宵。
就在这一夜里,我家中发生了悲惨的事情。原来小二回去将我砍柴的事告诉陈二。陈二眼珠一转,想到十年前我入他家私塾所欠钱该还了。那是十年前,他开办私塾,号召同族人入塾读书,学费他暂付;债钱要在十年内还清,利息每年递增五块大洋。我家贫寒,祖祖辈辈未念书,吃了不少苦头,此次父亲产要我入塾。而今还债期限已到,陈二派小二登门逼债。父亲说:"待我儿子回来再给,二爷请先回。"二小瞪着一对园眼睛,一脚踏着门台阶,拿算盘敲着墙壁说:"还等你儿子,他被狼吃掉了!"此时父亲被我母亲和我姐姐搀着,弓着腰站在炉灶前。小二喊:"好吧,午夜时分再不还,我可要来砸锅及背粮了。"说完,扬长而去。
全家也大概相信我被狼吃掉了--反正时至午夜尚未回归。我姐看看孩子已睡熟,三口人相互搀扶出了大门,一是为还债,二是为了寻我。他们走到村北边,突然,听到我这里敲石声以及狼的吼叫声,并大概在雪光中发现了我这里的情况。我姐飞奔回村,喊了些小伙子,拿棒握刀地赶到这里,几十个人一声吼叫,棒打脚踢地把狼敲得四处逃窜。我得救了。
回家后,我赶紧把几年积攒的钱几乎全部交给小二才够数。然而,我父亲因为急、气、恐、寒四下交攻,早年心脏病复发,在这夕除夜逝世了。
狼毕竟是怕人的,只要群起而攻之,必能得胜。
农历正月十五日 睛
太阳很好,积雪初消。
遵照父亲的遗嘱,我与玫君结了婚。与玫君是从小定亲的,她年二十六,比我小三岁;相貌一般,但性情温良,待人周到。这带孝迎亲虽属不孝不义,可是照父亲遗嘱行事,还感心安。父亲的思想是很显然的,因为我走后,家中只剩下老母亲一人。
玫君问:"爹爹怎么死得这么突然?"
我说:"他担心我被狼吃掉了,反吃了他。"
"我们也会被狼吃掉吗?"玫问
"那可不一定呵!"我说。又安慰她:"不过,我们比父辈好多了,我不是当了账房先生了吗?"
"怎么,狼不吃账房先生么?"
"我是说,有了安定工作,生活会逐渐好起来,别人就不敢欺负了;另外多制备一些防卸御武器,即使狼来了也不怕。"
玫君微微一笑。
为了御狼,我花了几枚铜板给玫君买了一个三节电池的电筒。
农历正月二十日 雪
积雪尚未化完,又压上了一层。
明天将归去上班了,打点行李,久未就寝。院门虚掩着,夜死一样静。
忽听院门"吱--"一声响,许久又无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