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位大师级地质学家走了。
2010年7月17日,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网站的主页忽然转为黑灰,同时失去色彩的是地质学界许许多多人的心:学校初创者之一、杰出地质学家、地质教育家王鸿祯院士,在这个夏天,悄然逝去。
噩耗传出,地质界纷纷以各种方式表示哀悼。7月23日,地质界、教育界、科技界400余人自发赶往八宝山,送别先生。站在冰冷的灵堂前,悲伤在无声地蔓延。无论是声名显赫的高官、学者,还是默默无闻的学子,都静静地回想着这位地质大师不平凡的人生,感受着学高德馨的垂范。
“渐远杏坛老凤声 文风严正 不愧地界宗师 国学榜样 顿飞教苑苍山泪 薪火传承 且看林中桃李 海底珊瑚”。著名地质作家常江先生书写的巨幅挽联,寄托着人们的哀思,也浓缩了王鸿祯院士在地质科学界、地质教育界的丰功伟绩。人们无法忘记,那带有山东口音、略有些沙哑却总是意味隽永的话语;人们无法忘记,那透过镜片流露出的睿智淡定、慈祥和蔼的目光;人们更无法忘记,他丰厚的学识、灵动的思维、质朴的品格……
伤痛总会过去。无论何时,只要我们的思绪停留在王鸿祯这个已融会于新中国地质学史的名字上,心底就会荡起波澜,而王鸿祯院士留给人们的珍贵精神遗产,也将永不陨落!
痛失良师,今后遇事我问谁?
李廷栋,原中国地质科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院士,是20世纪50年代初王鸿祯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地质学院的学生,与王先生相交甚笃。
听到王先生辞世噩耗时,李廷栋正在外地开会。哀痛之下,他硬是从紧凑的会议行程中挤出时间,写下一篇情深意切的悼念文章。他在文章中写道:“王鸿祯院士在学术上精益求精,对待工作一丝不苟;讲团结,讲和谐,待人以善,克己以严。他那种克己奉公、勤于行政的高贵品质,实事求是、敢讲真话的科学精神,善以待人、提携青年的优良作风,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会议结束后李廷栋迅速赶回北京,下了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往王鸿祯先生家中吊唁。
“愿他远行天涯,一路走好!”李廷栋的祝愿,也是大家的心声。
记者联系上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质大学教授莫宣学时,已是王鸿祯院士追悼会的第二天。很显然,情绪低落的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直到现在,我还不愿意相信王老师已经走了”。
同样不愿相信王鸿祯离世的还有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地学院地层古生物教研室的苏文博老师,他是留在王鸿祯身边工作的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位。“这些天里,16年来与他共同相处的一幕幕,总是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今年春节,苏文博像往年一样去给王先生拜年。那天,老人家气色和精神都特别好,还兴致勃勃地与苏文博谈起了他当年在英国和剑桥大学的一些人和事,谈到了当前华北前寒武纪测年工作等等。下楼时,苏文博心里想,依老人家今天这样的神态,百岁应该是可以期盼的!
然而,一切都在今年那个异常冰冷的春天里突然改变了:三月份传来王鸿祯因肺炎住院的消息,然后就是短暂的出院,接下来又是突然再进医院以及重症监护室。但苏文博在震惊之余还坚信,老人家能够像以前那样转危为安。
最后一段温暖的记忆定格在今年的5月2日。那天下午,他到医院探望老师。在那里,他遇到了躲在一旁悄悄看望老师的王训练。他们看到护士问询王鸿祯被子的厚薄如何,老人因口腔插有输氧管等不能讲话,但却很快用左手比画了一个OK的动作。看到老人家的头脑如此清醒和敏捷,苏文博与王训练相视一笑。
王训练,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副校长,从硕士一直到博士后,跟随王鸿祯学习了9年,是在王鸿祯老师跟前学习时间最长的学生。说起先生,他数度哽咽:
“王老师正是以他无比宽阔的胸怀和追求完美的精神境界不断完善着自己,也在不断地展示着他人生的完美。从做学生到现在,我先后在王老师身边学习工作了28年。我知道,先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去年教师节,我去看望王老师,问他平时做些什么。王老师告诉我,由于身体原因,已经做不了工作了,平时看看电视,翻翻报纸和杂志,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另外就是反思过去自己哪些事情做得不够好,今后要改正。当时对我触动很大,我很难相信一个为中国地质学、中国地质教育事业奋斗终生、作出重大贡献的地学大师在他年近93岁高龄的时候还在反思着自己以前的不足,而且准备不断改正。
“长期在王老师身边学习工作,我对他产生了比较严重的依赖。即使到了近几年,每当遇到拿不准的事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问问王老师,听听他的意见。每次王老师都能给我很好的指点,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如今痛失良师,以后遇事我问谁?”
远在温哥华的高振家是王鸿祯上世纪50年代在北京地质学院教过的学生。7月21日惊闻老师辞世,不胜悲伤,万般情感无处宣泄,最终化为一首饱含深情的悼诗:噩耗惊闻悲沁心,地勘痛失领军人。满园桃李培多士,沧海经纶作等身。促膝倾谈声在耳,梦魂追忆泪沾襟。他乡学子仰空奠,懿德长存万木春。
长歌当哭。痛定之后,是深深的追忆和思索。
“以前的工作已经成为历史,一切都要从现在重新开始”
时光回转至75年前。
1935年,在“科学救国”思潮的影响下正在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就读的王鸿祯做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改学自然科学。这一年,他报考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北洋大学三所名校,均被录取,最后他选择了北京大学专攻地质学。
在藏书丰富的北京大学图书馆,他博览群书;在精英荟萃的课堂上,他从胡适、饶毓泰、李四光、谢家荣等诸多前辈身上汲取着思想的营养。当时,国际知名的美国地质学家葛利普还在北京大学任教,王鸿祯有幸成为他在北大的最后一批学生。葛利普的《地史学》课内容系统严密,阐述理论观点溯本追源,广征博引,妙绪泉涌,让王鸿祯备感敬佩,而更让他受益终身的,则是葛利普从历史演变、全球视野对地质现象进行分析的思想和方法。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被迫南迁。幸运的是,我们的学术界依然坚强,我们的民族依然坚强。动荡的时局,让王鸿祯等一干学子在学术的道路上走得更加坚定而有力。
幸运的是,王鸿祯正处在一个大师云集的时代。
在学校南迁途中,他参加了行程1600多公里的“湘黔滇步行团”,在原清华大学地质系系主任袁复礼教授指导下,坚持观察地质现象和地层剖面,学习作记录、采标本;在长沙和昆明,他从地质地理气象学系系主任孙云铸教授那里获得了对地层学意义和趣味的深刻感知。王鸿祯也越来越清楚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个古生物学家。
倚仗西南联大广博的图书资料,王鸿祯阅读了大量地质构造和古生物方面的专著。就是最枯燥的《地质学教程》(III)德文本,他也通过把书中的具体材料同地理位置对照起来的方法,读得津津有味。强烈的求知欲把王鸿祯变成了一块海绵,在科学的海洋中快乐地吸收着前人积累的知识、见解与智慧。“知识或资料的积累主要在有恒,兴趣的培养主要靠主动,获取知识的动力来自对科学事业的热爱和责任心。”王鸿祯曾这样传授经验。
“上王老师的课,最大的感受就是他的博学。地史学的内容很难记,但他讲得特别生动,旁征博引,想不被吸引都难。而且,他的学问绝不仅限于地质,文学、历史、哲学等等,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全面的人!”莫宣学说。
博学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王训练回忆说:“王老师每天都工作到深夜11点左右,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他89岁高龄。有一次我和王老师聊天,劝他多注意身体,把工作强度降低一些,他却说‘以前的工作已经成为历史了,一切都要从现在重新开始’,他甚至在近80高龄时还给自己和自己的科研团队提出了一个20年的工作规划。”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此乃王鸿祯学术生涯的最佳写照。